铁道记忆

我在半岛南端长大,婚后却住在半岛北端的槟屿。每逢学校假期来临,莫不是奔驰在南北大道上,便是在星空下沿着铁轨踽踽南行。

几乎所有的城市发展,最初都以铁路开始。于是绵延万里的铁轨,总是沉载着人类的历史与记忆。

在现实生活中,由于时间的脚步匆匆,分秒必争,凡要远行,人们选择的是腾空万里的重型飞行物,而非轮轨相激的伸型疾驰物。更何况火车总给人一种迟暮的感觉,说得好听,是优雅从容,说不好听,却是迟滞悠缓。除非有闲情雅趣,否则谁愿意花上宝贵的时间与诺大的土地逡巡磨曾在漫漫长夜。

最早的坐火车记忆是在十岁那年。那时候,每当学校年终长假,总会到远方亲戚家去小住一段时日,一方面探亲,一方面度假。有时候是与妈妈同行,有时却是和我同年的堂姐同行。十岁那年的年终假期,远嫁首都吉隆坡的姑姑回娘家来为高龄祖母祝寿,一个星期后姑姑启程回吉隆坡,建议把我和堂姐也带回去小住两个星期。那是我和铁轨建立的第一道记忆。

犹记第一次乘坐火车的心情异常兴奋,当时十岁的我,沉浸在那纯净无知的快乐里,甚而有点儿得意忘形。然而,当爸爸妈妈把我们送到铁轨旁,右脚才踩上车厢,左脚离地的同时,一股莫名的乡愁却也尾随着涌上心头,纵然只是到那相隔几小时的城市。那是我初萌的凄清离愁,特别难忘。

也许火车站原就给人一种离别的哀伤。在物质匮乏的年代里,只要是铿锵的双轨能到之处,离家远行的人总是选择乘搭火车,哪怕是只有三百公里远的半岛中部,心里头也会阴酝着点点离愁别绪。深深记得那一次,在小小的心灵里窃窃告诉自己,长大后,绝对不要再上演双亲送别的场面,誓言要永远依畏在父母身旁。

然而,时间重叠转动,岁月的流逝会让人的悲伤愈合,更会抹去心头的阴影。小时候的诺言,长大后才知道许多事情必须割舍,不可执着,何况,那只是在自己心底的承诺,更不必与何人说。后来,我到台湾升学时,仍旧上演了一场无可避免的送别场面。只是那一次的送别,不在火车站,而是在飞机场。走入登机室,就仿如相隔一个海洋,稍一转身,便没入那蔚蓝的晴空万里,而非十岁那年的迟缓车行中。飞机场,是我成长岁月中第二个教会我离愁别绪的老师。

后来,在台湾求学的日子里,火车反倒成了生活中最有缘分的远行交通工具。平快号、复兴号、莒光号、自强号、山线、海线,都一一有缘在双轨上领略。自强号,由台南到台北,最快可以只花四个钟头。每逢暑假,台大好友也经常乘火车到台南来相聚,而火车站就在我的大学附近,我可以很悠然惬意地骑着我的“小红”,然后再将它停放在火车站侧门那长年拥挤的脚车行列中,再悠然地穿过那长长的地下道,满心欢喜地走上月台,那等在月台上的急迫兴奋心情,总是随着好友身影的出现而升扬,也许,因为人在异乡,有故乡之友从远方来,也是解除乡愁的其一方式。那时,初恋的男孩与我南北相隔,为解相思之苦,不免经常北上台大去探望他,南北来回,大一的那段日子里,我是披星戴月的轨道常客。尤其难忘大二那一年在春雨绵绵三月天,说好了分手的誓言,他还是执意要到火车站送别,隔着窗,我们挥手道别,那一年的三月飘雨成了我们的分手见证。那是我第一次深深体会“分不清是雨还是泪”的凄美心情,也是我的二十一岁彩虹般美丽的往事。

最幸福又难忘的火车记忆,却是在大四那一年。我和洁骑车环岛,后来我们决定将疲累的机车从花莲运送回台南,自己则选择悠哉地乘搭普通列车,一站一站停驻,一站一站欣赏着上下车的有缘乘客,让平静惬意的心情一路伴随。窗外,夜的纱窗在地平线的彼端轻轻笼下,黑夜像墨汁般逐渐扩散渗透,夜里此起彼落的节奏,铿锵轮轨相激声,在好几个连续的恍恍情绪里,仿佛成了纯净哀愁的钢琴单音,散布在空气中,车厢里凝止般的空气,恍如隔世。不知道为什么,当时的我,想象眼前的这一个人,如果能够这样安然地伴我一生,如火车般带我走过千山,攀过万岭,天涯海角地如火车轮轨,一轮一轨向前迈进,那将会是无比的幸福啊!后来,我嫁给了他。

偶尔我们会回想起那一段与火车的记忆,那袅袅的长烟以及阳刚之美的铿锵轮轨声,仿佛历历还在心田里,成了彼此心里永远的回音。

古人送别长亭外,今人送别的地点选择性又更多了,但是叫我觉得最富悲情与浪漫的,总还是火车站。坐在方格统一的长排窗户里,汽笛响起,将脸颊贴近被沙粒和风磨砺过的窗玻璃上,眼前一格格模糊失焦的风景,仿如叫人掉入时光隧道,窜入五十年代的黑白电影画面。曳着长烟,车身轻轻晃荡,窗外挥手送行的人,在凝视的目光中逐渐远去而缩小,消失在地平线的彼端。那平行的双轨,匍匐于广大的地面,如远方伸来的双手,要将远行的人接去未知的理想国。坐在窗内的人则在节奏统一的时空里开始了乡愁之旅。窗外的景物,在还来不及说再见的当儿,就远离了。说是经过了,却仿佛没有来过。

几年前读过川端康成的<<雪乡>>,岛村独自坐在火车上,从车窗的镜子发现叶子的艳丽丰采,那一段以车窗的镜子作为切点,以透明的虚空、朦胧的意识流创造出的幽玄之美,早在我心田里种下深深的美学因子。也许因此而让我总喜欢下意识地将火车与浪漫联想在一起。两个有缘在火车上相遇的人,将共度生命中的一段时光,感受生命的另一个空间角度。

每每坐上火车远行,车厢里凝止般的空气,是喂养我们的唯一食粮。没有车马喧,只有耳边不断传来节奏统一的晃荡,我们只得安躺在早被定型的轨道里,一种很薛西弗斯的宿命,将载我们逃离城市,然后,在时针与分针的数次错身交替后又回到城市。只要不回头看,便会以为自己已经去向梦的远方,暂时忘却被束缚的密码,让偶然迸发的快乐和满足,安慰苍白苦闷的时光。窗外流动的风景,总叫人仿如身在人间,又像驶出世外。

如果说,步行是哲人之境,我想乘火车是诗人之境了。理想的火车之旅,还必须伴有一本诗集,让空气中沉思的因子乘上文字的翅膀,一同逐梦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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