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完的叹息------泰北山服纪实

无法忘记那一双双打满问号的眼神;无法忘记那崇山峻岭里的纯朴天性,但 是,有时候你认为某件事曾经对你意义重大,或者某个曾经左右你心房的人,是那般的刻骨铭心,在多年之后,却不复记忆。时间越是往前流过去,我越不能信任自己的记忆了。常常在努力回味之余,只能抓住一些细微末节,或者只留下一阵心跳。
为了害怕遗忘,最好的方式,大概便是把它落实为文字,在还未淡出时间,淡出记忆之前,将那一段温暖的感动溶为纸上的符号。

选择教书这份职业,最大的原因,并不是那胸怀壮阔的崇高教育理想,只是因为喜欢一年中的悠长假期,喜欢让自己在忙碌的朝九晚五中有停下脚步的可能。

于是,在二零零一年快结束的最后二十几个日子,我逃离了这满溢人间烟火的文明都市,乘着火车北上到泰国北部清莱山区的难民村。那是一个相当靠近金三角的腹地,也就是指缅甸、寮国、泰国三国交界的三角地带。这里,曾经是世界上最大的鸦片种植区,拥有最高的毒品生产量。有人说,更为贴切的名字,应该称为“毒三角”。
据了解,一九七零年代,“金三角”毒品产量,已经独占鳌头,到了八零年代,产量竟然猛提高到世界总产的百分之七十五。当时,泰国的吸毒者有六十万人。小小的“金三角”,却带来后患无穷的道德沦落和社会混乱。

。他乡的中华儿女。
这一次,有幸到泰北一游,原来并非单纯的旅行,而是为这所谓的中华难民村以及“孤军”后裔给予义务教学。那儿至今还留下许多中华儿女。
在泰北偏远的山区里,据统计,六十四个难民村共住了六万多名居民。他们虽住在泰国境内,但他们并不是泰国人,更没有泰国身份证。他们是一群体内流着中国人的血脉的无国籍人士。据了解,也就是当年大陆全面赤化时,从云南退守到缅甸境内,抱着有朝一日能返回家园的一群中华孤军,几经辗转,最后却流入泰北部分原始山区居住的国民政府孤军,如今散居在泰国北部山区,迄今已经逾四十年。目 前居住的人数,已超过六万,他们均是当年孤军的第二代、第三代甚至第四代后裔。他们是一群“落叶无法归根”的异乡人。也就是当年曾经轰动文坛的柏杨<<异域>>一书中的那群主人翁。
除了中华儿女之外,散布在泰缅边境的还有许多来自云南的少数民族,其中有阿卡族、徭族、苗族、拉祜族和傈粟族。这些少数民族依然循着传统的生活方式过活。
风雨中的坚持
这一群炎黄子孙,虽然身在异乡,可是却心在中华。他们数十年来依然秉持着中国人的传统生活方式,并且还坚持让子女接受华文教育。在经济拮据的恶劣生活环境下,在没有泰国政府津贴的条件下,集合微薄的力量在山区中办起一间又一间的中华学校,希望能让下一代接受中华教育,饮水思源。
当地的小孩,在接受泰国政府所安排的泰文基础教育之余,也接受民办的中华教育。每天清晨七点钟到下午三点钟,孩子们到泰文政府学校上课,放学后,又到中华学校上课,一天上课将近14小时,天天如是,毫无怨言,只因为在他们小小的心灵里,深刻地领悟到惟有读书才能改变命运。
据说,在70年代,泰国政府曾经在军人统治的政策下,压迫中华民族,华文教育迹近灭绝,但在中华民族不屈不挠、不畏强权的坚持下,仍可在风雨中矗立起来。这印证了中华民族父母宁可挨饿,也要送孩子上学的特色。
山区里的少数民族一直保持着初民文化,和长期的贫苦,一直以来,几乎是永恒的营养不良,那瘠瘦的躯体,展现的是与世无争的恬静,以及无可奈何的顺服。
所谓家,只是一座草屋,在泥地上摆着一张完全原始的竹床,墙角摆着一个冰凉的火炉,没有文明的沙发,床褥,没有墙壁装饰,是全然名符其实的家徒四壁。身上的衣服永远是那一袭混合着泥土芳香以及远祖先民的朴素。
在泰北的这一段日子里,白天,由于小孩都到泰文国民学校上课,因此在白天闲暇的时间里,我们便到各个村落去探访,同时也到更山区的地方去做家庭访问。到了傍晚五点钟,我们踩着轻快的脚步,在众多天真无邪的稚幼面孔簇拥下,一路往小山丘上的中华学校去授课。
在那样一个原始的课室,所有设备都贴上简陋的标签。然而,眼前的莘莘学子却没有吐出半句怨言。他们感恩竹棚的翳蔽,胜过日晒雨淋的煎熬。阴天,课室里阳光不足,雨天更是苦不堪言。但是,他们知道自己是在各方援助下,才得以学习母语,因此也就特别珍惜学习的机会,对于我们这群远道而来的老师,更是抱以无限的感恩与热情,尊师重道。那一张张稚幼天真的脸孔,像一朵朵盛开的莲花,灿烂地开放在夕阳余晖下,开放在我们的心中。

。无知的代价。
散落在泰北清莱山区的64个难民村,生活都十分清苦,孩子们大多只能完成小学教育,然后便要冒着无国籍的身份到曼谷或一些大城市去工作赚钱养家。由于许多女孩子缺乏教育及知识水平,加上身份的矛盾,根本无法找到正常工作以维持生计。
在无知又逼于无奈的情况下,只有沦为妓女,到大城市去从事黄色事业,用微弱的身体赚钱,然后寄回家中。一些无良、无情又无奈的父母更是将她们推入火坑的凶手。这些女孩通常在一段时日之后,多会因染上爱滋病,而必须回村休养,不久,她们就这样撒手人寰。更叫人心寒的是,这些女孩不知避孕,连肚里的小孩也随同母体染上爱滋病。这一幕又一幕悲惨之事,已经不再是新鲜故事,它仿佛已经成了泰北难民村的摇篮曲,夜夜伴着村民入眠。
渐渐地,如今村中的人口,占绝大部分的都是老人与小孩。
人间故事处处,在广大的生活里行走,每一个人都有他可敬的经验腹地,动人的生命哲学。我们在星空下,聆听着村中老人诉说一代又一代的漂流故事,是那样地叫人不忍回首,又频频顾盼。

。诗意。满星叠。毒品 。
这个充满诗意名字,让人闻之有星光点点遐想的边陲小镇,曾经是家喻户晓、名噪国际的“毒枭大王”坤沙先生的毒品王朝大本营。他透过海洛英的买卖,筹募经费组织“掸邦革命军”,为掸邦争取独立。而满星叠就是他的革命基地。
据说当年他的军队并不在满星叠,司令部也不在满星叠,这充满诗意,一直维持着与世无争般安宁的小镇,自从坤沙革命军入主之后,便成为一个世人皆晓的毒品转运站。坤沙先生虽然从事大量的毒品种植,但是他不允许任何人在满星叠无法无天,或吸食毒品,所有毒品只供外销。因此,当时家家门户开放,治安良好,完全达到无为而治的境地。后来,当坤沙的革命军瓦解,退出满星叠之后,这个平静安宁的小镇曾经是瘾君子的安乐窝。
当然,事过境迁,在泰国政府这几年来的积极肃毒行动下,满星叠已经不再种植毒品,吸毒人口也逐渐下降。
那一次,村民带我们到满星叠一游时,我们还参访了一间“晨曦会泰北福音戒毒中心”,仿佛走入了陶渊明的境界,那书中所读“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境界,难道不就是眼前的这片美景吗?
根据戒毒中心的主任告知,这里所收住的都是自愿前来接受戒毒治疗的吸毒者,任何时候,他们都有离开的极度自由。这间座落在满星叠山间的戒毒中心,所利用的是福音戒毒方式,帮助他们从根本的信心出发,渐而将毒瘾戒掉。这里的戒毒不靠任何药物,平常他们种菜、养牲畜,以及靠每日早晚的祷告,一步步寻回迷失的心灵,与毒品绝缘。

。归来。祝福。
在我们临别的前一个夜晚,适逢村庄庆祝平安夜,一些虔诚的基督教信徒,在那一晚,在星光点点的诗意夜空下,用露天方式进行一系列的歌舞表演庆祝节目。村中居民,扶老携幼,非关信徒,皆前来同欢共乐。
我们点着蜡烛,在信徒们的牵引陪伴下,踩着黄土地,给山头的家家户户报福音,那是我身平第一次参与平安夜的报福音活动,也将是毕生最难忘的平安夜。
坐在露天的表演舞台前的黄土地上,眼前是村民们在物质匮乏环境里的创意布置,头上是漫天星斗的浪漫夜空,我从来不曾感觉如此温馨,一种无以名状的快乐与幸福感。
村民们知道我们隔天将离开,也知道那将是我们共度的最后一夜,都纷纷前来给我们献上衷心的祝福,那单纯的表情里绽放依依不舍的款款深情。这些村庄每年都会有外人来做山服,但是一批一批下山后,却少见归来。因此,孤儿院里的小孩们深深知道,今夜一别,从此便是相隔天涯。这美丽的邂逅与善缘,只有回荡在记忆中了。
记忆,如果是人类堆积和收藏情感的容器,那么,那一次的泰北山服之行,恰好是我将容器封口深藏的最后印记。在泰北的日子悠悠匆匆,来去之间仿佛有一种事过了无痕的虚幻。虽然,在挥手道别的当儿,我们各自都在心里默默与己订盟,一定会再回去与孩子们聚首,但是,大家也知道回到都市生活的无奈。
踏上归途,雀跃兴奋和离别的不舍悲伤交织在心头,那留在山间的炊烟与山岚,一如我们未完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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