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无聊

就这样,我们出发了。到一群离岛去。行囊里,可以带日记、书本、画纸,或是小型的随身听。但是我没有带,因为想到在短短的三天旅程里,来回各去掉一天,剩下中间的一天,只要游泳、浮潜、看鱼、睡觉,就很容易过去了,而且虽然平日很喜欢听音乐,但是在那三天里,耳边想听到的,只是海浪的声音。我的行囊里,甚至没有手表,因此也不打算有时间观念。

离岛的船,经过无数小岛,偶尔,还会经过一些孤岛,从海上看过去,就会不由得地让人想象,一个人躺在无人岛的沙滩上晒太阳,看日落,每天只要游游泳、捉捉鱼、睡睡觉许多次,再无所事事地读厚厚的书,捡捡海里来的贝壳,这样的生活,太舒服了。

船不停地朝前驶去,把一座座孤岛抛在海中心,不久,我们便抵达了一个有一些岛民生活的小岛。岛上只有某段时间有电源,以及一些原始型的高脚屋。听说岛上还有一间小学,但是有老师没学生,正面临关闭的可能性,真是好笑的现象。在我们的那个城里,常常是有学生而没有老师的。我只看到一群少年快乐无忧地在沙滩上追逐,上半身赤裸,天生黝黑的皮肤,在阳光下更显得发亮。沙滩上留下的足迹和脚踏车轨迹,就这样不断地被海水冲去又留下,冲去又留下。

岛上当然没有供船停泊的码头,所以我们大伙只能背着行囊在海里涉水而过。海水清澈干净得令人吃惊的程度。各种形状的珊瑚及七彩的鱼群进入眼帘,衣服也已经开始湿了。如果我是海里的鱼,这时的我,大概会在想,一群无聊的人又来打扰我们了。他们不知道,住在城里的我们其实并不无聊,每天每天,我们都有许多做不完的事,而我们正是打算在离岛上,为寻找无聊而来的,因为我们是难得可以无聊啊。在这里,大概只要看看日出与日落就可以知道是白天还是夜晚,上午还是下午,不需要电话与镜子,只有不断地随时间漂流。

夜里,我们躺在被称为具原始风味的高脚屋里,殊不知这原来就是属于岛民的生活屋呀。后来,虫子便渐渐多了起来,有各种不知名的虫子,也许对它们而言,我们只是躺在陆地上的巨型异类,它们仍然自由自在地爬来爬去,从退潮的沙滩,慢慢爬到树上,爬到屋里,甚至爬到我们身上。也许它们正在开音乐会吧,我想。

第二天一早,我是听到海潮声而睁开眼睛的。用带来的食用水匆匆刷了牙,就往海滩奔去。这是一个宽阔的沙滩,远处有几艘渔船。在岛上,船就是城里的巴士吧,因为这岛上没有铺上柏油的公路,所以没有巴士,只有船。

海水开始涨潮,学校里的课本上告诉我们海水一天共涨退潮两次。昨天在沙滩上的少年已经早起,开始玩着他们熟悉的游戏了,骑骑脚车,赤着脚追逐,跳进海里游泳,把贝壳捡起又往海里丢去,身上穿的衣服湿了又干了。遇见他们时,由于语言不通,只能相顾而笑。不禁使我想起西西曾说过的话,当你跑到离市中心老远的地方,你总可以看到许多笑着的眼睛鼻子,大家的脸都红红的,衣服宽阔舒服,脚步轻松。在市中心,你看见的是什么样的脸呢。睡不醒的眼睛,自言自语的嘴巴,两边徘徊的耳朵,赛跑也似的腿,出冷汗的双手,伤风的鼻子、手肘、拳头。

等大伙都起身了之后,我们便又出海了。我们涉水攀上昨日载我们来的那艘船,船长便开船了。他说带我们去一些附近的孤岛看美丽的鱼群和珊瑚。我们各自找了一个位子坐下,船航行时发出巨大的引擎声,我们彼此都没有说话,每个人都静静地望着眼前的一片海洋。所谓附近的其他岛屿,看起来离我们很近,仿佛很快便可以把船开到岸边,可是当我们的船在航行过去的时候,总是要用好长好长的时间。

一面和海上来的风打交道,一面眺望着被染成深蓝色的海,和浮在海上的小岛。大部分的岛,与其说是岛不如说更接近岩块,上面没有任何人住。偶尔,我们会看到一只孤独的海鸥在海上飞翔,张望四周,寻找鱼的踪影。其实我们大伙也不确定真正的海鸥长什么样子,大概城市人总喜欢把凡在海上出现的孤鸟称为海鸥吧。偶尔,我们还会看见一大群的飞鱼从水里低低地跃出,如下雨,那些鱼闪着银白的光,和粼粼的浪层一般明亮夺目,飞着飞着,又插入海里,耳边还听见有人说,这世上原来真的有飞鱼的哦。船在海面上行驶时,就像飞机在一片海色的天空里,只有掌控方向舵的人才知道行驶的方向,其余的人都好象在梦里游,任凭去向。

当我们要跳进海里时,比较担心的是护照。我们把一些不怎么重要的东西留在岛上,把称之为重要的东西--护照,带着出海。因为人们都说,没有护照而想到别的地方去旅行是不行的,若护照在旅途中不幸遗失了,更是一件极麻烦透顶的事儿。当时的我,萌起了想把护照往海里丢的念头,就让它沉沉沉,沉入黑暗的海底世界里。当没有护照时,是不是就没有国籍;没有国籍时,是不是就可以永远留在这群孤岛上,每天从这个岛游到那个岛。还是如他们所说,没有护照,就等于没有根,而没有根就不能在陆地上生活,只能在海上漂泊。想了这么多,我始终还是没有勇气把护照往海里扔,也许,人,毕竟是怕麻烦和后悔的动物吧。

海里的鱼儿,自由自在地游,而我们却一边喊着好漂亮啊,好漂亮啊,大惊小怪地不断发出惊叹的呼声。世界本来不就是这样的吗,只是我们住在城里太久,已经很久没有和所谓的大自然接触了。

从早上到傍晚,我们终于又回到安放行囊的那一个岛,我已经忘了岛的名字。总觉得海上的岛,大概是不需要有世俗的名字的,所谓名字,也只不过是为了方便人类辨别。我只知道,我们来的这个群岛是位于我国的最北端,泰国的最南端,一群被叫着国家公园的海岛,统称 KO TARUTAO,很少人懂,属于泰国。

那一夜,我们在布满星星的天空下行走,我们在海浪边缘行走,耳边传来的是悠悠又有节奏的海潮声,放眼望去,是看不到海平线的一片漆黑,脚下踩着月光下的沙。许多寄居蟹不断地在广阔的沙滩上爬呀爬,也不知道它们的目的地,只是,偶尔,会不幸地遇上无聊的我们,把它们捉在手上赏玩。

匆匆的第二天又过去了。第三天的上午,我们又涉水攀上那艘会发出轰轰巨响引擎声音的船,在没有路标的茫茫大海上漂漂漂,漂回那个我们都必须记得名字的岛城。

就这样,漂着漂着,太阳已经渐渐西沉,黄昏逐渐接近了。背着行囊,我们不得不将脚踩在陌生又熟悉的岛城土地上。那一幅进入眼帘的车辆与人群,叫我有一股强烈的虚空感。我们所共有的生活空间与离岛岛民相较起来,竟是显得那么地贫乏与狭隘,在现代的社会里,当我们不顾一切地奔向现代化的梦想时,也许在不经意的匆忙中,我们失去的更多。经常不变地占据城市人脑子里大部分空间的,竟只是时间与金钱,欲望淹没了原本纯朴的心灵。

想着想着,脚步开始沉重起来,胸中吸入的空气充满了无聊的味道。明天的我,又要开始重复那不得不重复的农耕民族式早睡早起,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生活,开始觉得自己过去好像一直都生活在无聊的边缘。

好怀念那短暂的离岛生活,仿佛梦境一样,已经好久好久没有像这样轻松愉快地过这种所谓没有时间表的纯粹休假了。

终于明白,真正属于无聊的,还是,我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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